(20190529 写在回程飞机上)
四月初收到戛纳三日项目的确认信后,身体忽然被微小的病症所纠缠。嘴角起了疱疹,持续半个月仍未痊愈,四肢皮肤因过敏反应而发痒,口罩成了忠实的出行伴侣。
这类没什么大碍但又很难摆脱的小病,导致一种文火慢炖的煎熬,让你真实地感到难受,却又觉得说出来矫情,只能在深夜默默怀疑人生。
也因此,在朝圣电影之外,对五月这一星期的旅程还抱有一种并无落脚点的期待,希望这次对现实生活的短暂逃离,能给某些病症提供解药。所谓“换个水土”的古老玄学。
刚到戛纳的下午,和嘉嘉老师在电影宫前自拍第一个视频时,把戴着的口罩摘了下来。要治病,先要坦诚地面对它。
第二个观影日的上午看了《隐秘的生活》。片子延续了泰伦斯·马利克近几部作品的风格,广角仰拍镜头提供一种寓于自然万物之中的上帝视角,散文式叙事配上诗意旁白和抒情音乐,给人以沉浸和省思的空间。三小时的观影是一段神游的过程,不是走神的神游,是以剧情和人物为起点的发散。
故事里的奥地利士兵拒绝加入纳粹德国军队,随即被盖世太保投入集中营,与妻子离散,身心受到折磨。在我的国家,这样的事情一直在发生,过去很多,现在很多,将来也不会少。那些不愿被洪流裹挟的异见者,在好的时代他们有生存的空间,在不好的时代他们被捂住嘴,被剥夺自由,被自己的国家流放。
自由可贵,如同空气和水。在相对自由的地方,人的选择不会被他人干涉,不会被更高的意识形态绑架。在相对不自由的地方,控制深入生活的每个角落,主流之外的事物和思想没有生存空间,单一价值观下人们相互倾轧,在残酷的丛林中踩着别人向上爬,为了求得暂时的安稳。
成长在渐趋自由开放的环境下的一代人,容易抱有脆弱的乐观。面临急转直下的滑坡和无法左右的回潮,这种乐观也很容易破碎,变成脆弱的悲观。
话说回来,作为一个影迷,能短暂地体验在戛纳看电影的自由,已经觉得人生不会有更快乐的事了。即使还有听起来更宏大的目标,最终仍然要落实在精神上:拥有精神食粮不断供的自由。
听起来“胸无大志”,不是吗?
我意识到,承认自己的胸无大志,是过好生活的第一步。长期生活在对没有方向的人并不友好的环境,忘了这不该是一种必然。逃离这种环境,进入一个没有人管你,也没有人管你做什么的环境,才能重新意识到自己想要什么。生活方式是自己的选择,而不是优胜劣汰的排次。
诚实地面对自己的无知,承认自己曾试图掩盖这种无知。假装掌握不理解的知识,玩弄不甚了解的概念,确实不止一次做过这样的事,太累,本质上还是害怕露怯。有什么水平就说什么话,虽然看自己的表达仍会觉得幼稚和浅薄,但这是真实的我。
接受自己是个内向者的事实。我是这样一种典型的内向者,无论在工作还是生活中,都觉得社交是消耗,靠独处才能自我补给。一直尝试做称职的倾听者,尽力照顾别人的需求,却因相同原因怕给他人造成负担,没有动力和意愿去自我袒露。另一方面,很多人觉得我有距离感,因为我不曾主动介入他们的生活,也没有维持有效的互动。久而久之,绝大部分关系停留在点赞之交的程度。事实上,对内向者而言,在单面镜做成的壳子里,也能自得其乐。即使外面看不进来,仍愿意远远地为外面朋友们的生活喝彩。接受这个状态,选择合适的生活方式,把它利用好。
继续相信那些让我成为我的基本价值。笃信我们应该为自由平等公正的世界而努力。保有善良、怜悯、同理心,支持弱者,勇敢发声。这些从家庭教育和自我教育中获得的价值,是从心底里流出的东西,我不能否认它们的存在。即便人微言轻,即便被斥为伪善、软弱、幼稚、无病呻吟,又与我何干。
治病的药方其实早就想好了,那就是对自己诚实。如果不在乎别人怎么想,就不要强迫自己在乎,同时积累足够的底气,让自己不在乎。
在戛纳的72小时,这条人生线索似乎真正地打通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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